很有趣,一位美国学者在讨论钱钟书时提到了伊夫林·沃,大意是《围城》中的讽刺,钱氏机智俏皮的风格与伊夫林·沃的某部小说(可能是《衰弱与瓦解》吧)颇多相似处。既对钱氏小说大为倾倒,当然也就由此勾起对伊夫林·沃的兴趣,想不到近日读到的却是他的另一个长篇《旧地重游》。
据说早期的沃醉心于高级喜剧,老于世故的社会讽刺是其特色,而讽刺的根底是他个人独具的对人性的蔑视态度,大约这正是论者将他与钱钟书做比的原因。虽未读过其早期作品,然从论者的评述中可以想见《衰弱与瓦解》等作中跃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超然姿态。《旧地重游》给予读者的却是不同的印象,并非沃已全然放弃了讽刺,事实上许多段落里都可读出作者的讥嘲,不过这里的讽刺已被一种挽歌的调子大大地中和了,至少沃身上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一面已经受得隐约模糊。
沃的收敛锋芒显然与他的主题有关,小说主人公查尔斯·赖德称“我的主题是回忆”,这也是沃的主题,只不过是借助虚构展开的“回忆”。往事因为距离的缘故总有它令人愉悦的性质。即使酸楚的回忆也伴着温馨,你不可能沉浸在哀婉的回忆中而唇边一直挂着冷笑,何况沃让读者进入的是赖德的回忆,里面有赖德逝去的青春以及他对之入迷的一个贵族之家无可挽回的衰落。事实上赖德的个人回忆与马奇梅因家族的命运即令不能说是一而二二而一,也是时而重叠在一处,他在书中井非作为一个旁观的证人出现,他的生命与这个家族有某种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仅如此,这个家族连同它拥有的那个巨大的布赖兹赫德庄园,那座巍峨的宫殿式建筑,还对他构成了某种难以抗拒的魅惑。
古今中外的文学中,写旧家败落的故事委实不少,《旧地重游》的特别处也许在于它并不正面写败落的过程,与此相关的是,一切都是通过赖德这个“外人”的回忆展开的。占据他回忆中心的无疑是巴斯蒂安和朱莉娅,前看联系着他在牛津那段无忧无虑、寻欢作乐的美好时光,以及青春时代才会有的近乎透明的友情(这友情甚至有几分准同性恋的性质),后者则与他共有一段音涩的爱,差一点就成为他的妻子。二人都是贵族之家的叛逆。这个家族早已被父母的丑闻,被虔信天主教的马奇梅因夫人制造的阴沉压抑的气氛包围。塞巴斯蒂安是病态生活结出的一枚苦果,他被露族的耻辱也被母亲加予他的责任苦苦折磨而无力挣脱,只能以酗酒、以一再的出走在酪酊大醉中求得逃避。相比之下,朱莉娅更像是一朵“恶之花”,她以她的放荡不羁,以她在婚姻上的冒险来反抗家族有形无形的种种规条,塞巴斯蒂安最终流落到突尼斯,在一修道院星做了守门人,朱莉娅则终不能摆脱罪恶惑的纠缠,斩断了与赖德的恋情,精神上近乎循入空门,更糟的是,不管他们怎样远离布赖兹赫德,可以料想,关于家族的痛苦回忆将始终纠缠着他们,如同宿命。
万勿以为沃将赖德的回忆写成了一纸贵族之家病态生活的控诉状,——远非如此。他对马奇梅因家族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的同情不仅施予了他所钟爱的塞巴斯蒂安、朱莉娅,同时也部分地施予马奇梅因勋爵,甚至那位扮演专制家长角色的勋爵夫人。事实上,除了寡陋愚顽的长子布赖德,这个家族的每一成员对赖德都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其气度作派、怪异的性格、有几分乖张的行止,包括他们之间淡漠而又紧张,有时充满了敌意的关系,在在令他入迷。而他愈接近那个谜一样的家族,他似乎就越发生出不可遏止的同情。沃用讽刺笔调打发了赖德身边出现过的绝大多数人,包括他的牛津同学,他的表哥,他的妻子,对他的父亲也决不宽容,而对马奇梅因家的人他则表露出了解的愿望,往往是讽刺与理解兼重。只有布赖德一个是例外,而布赖德似乎是这个家族里性格气度上最平民化的人物。我们不得不说作者对贵族之家,对贵族的生活方式有着某种迷恋,迷恋它的庄重、风雅、高贵,以及它所具有的某种神秘气息。不要忘记赖德是在1943年铺陈着他的回忆,在那个大战将临,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布赖兹赫德式的生活已然音沉响绝,大英帝国的辉煌也已成为过去了。此所以《旧地重游》更其弥漫着不胜低徊的哀婉情调,像是一曲贵族之家的挽歌。当赖德结束回忆,面对颓败的庄园之际,他发出的不是愤恨之语,而是世事无常的感叹:“空虚的空空,一切都是空虚。”